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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章 回忆

  • 溯逆
  • 长安亦
  • 2019-07-27 02:42:09
第二十五章 回忆

chapter-25 回忆

step one

谁的记忆都能写成故事。

谁的故事都无法复制。

拥有庞大集数的【命线】交织成名为命运的长河,你我分别对应着独一无二的映射。

火海逐渐熄灭。

沾染血液和尘垢的白裙在夜风中扬起裙摆,像是绽放的花儿。

洛青琉缓缓跪在苏亦安的身旁。

“笨蛋……”

曾经自称怪物的苏亦安再也无法回答她,连同那份悲伤和遗憾都一同死去。

“但是,这种事情……我绝不会允许!”

少女发出泣血般的声音。

她用力握紧手里的短剑,划开了左手的手腕,接触到空气的血液瞬间燃烧起来,绽放成无数飘落的红莲。

洛青琉缓缓起身,绕着苏亦安的身体走了一圈,自手腕滴落的血液恰好形成了完整的圆。

“罪身——”

她忽然停止了声音。

大量的火焰从洛青琉体内涌出,那只陪伴她不知道多少年岁的巨鸟此刻正哀怨地呜鸣,它流着眼泪,注视着自己的主人。

“阿焱,对不起。恐怕我不能陪你走到最后了呢。”

洛青琉抚摸着巨鸟的颈项,眼底的悲伤开始蔓延。

“但是,请代替我陪伴这位少年吧,是他的话,将来一定能成为很了不起的【时溯】。”

她喃喃自语。

“当然,这并不重要……”

“重要的是,我希望他能活下来。还有,答应妹妹的事,我也要做到,否则不就言而无信了么?”

那只巨鸟垂下头来,目光中满是恋恋不舍的情绪。它不再悲鸣,只是默默地蹭了蹭主人的掌心,然后重新融入洛青琉的体内。

“罪身以引,业火焚之。”

“吾骨为约,吾血成契。”

以苏亦安的身体为中心,洛青琉用血液划成的圆环内浮现出繁奥线条勾勒的几何轮廓,圆环边缘,仿佛异样火焰灼烧的文字也逐渐形成烙印。

“遵循古老的命轮之梏,终焉之理,在此向掌管死界的英灵祈愿——”

洛青琉忽然感受到身体变得好轻好轻,像是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羽毛。隔着火焰的光幕,她看见苏亦安心脏处的伤口正在愈合,像是时间逆流般的奇迹开始上演。

“抱歉,苏亦安,你终于成为和我一样的怪物了呢。”洛青琉怀着歉意的目光喃喃低语,“不再是人类的少年哟,希望终有一天,你能获得,真正的救赎……”

温暖萦绕的火光里,恍惚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开始的那天,透过浩繁如海的樱花之雨,所看见的,有关某人过去的故事。

和许多普通家庭诞生的婴儿一样,呱呱坠地后,因为没有发出来到人世的第一声哭叫,所以很荣幸地享受到了来自护士姐姐的特殊待遇。于是,人生的第一节课,除了教会我疼痛是很不舒服的事情以外,似乎并没有其它任何意义。

我叫苏亦安。

本来母亲取的是“得一隅以安身”的含义,结果硬是被文艺青年的父亲将那个“一”字改成了“亦”。嘛,当然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父亲的脑洞到底开发到何种程度就是了。

也许因为天生的体质虚弱,人生的前四年几乎都是在药罐子里泡大的。长大后每每听见母亲讲小时候的事儿,总会说这孩子命硬,将来肯定有作为之类的话语。

然而命运这种东西,从来不会因为人类的天真妄想而有丝毫偏颇。

六岁那年,我亲眼看见世界朝我展露的狰狞一面。

母亲带我去外婆家探亲,回来的时候,卧室里正发生着不堪入目的一幕。那时候的我,完全不知道,所谓的“性”的含义——虽然母亲已经很迅速地蒙住我的眼睛,将我抱了出去,我稚嫩的眼中还是留下了父亲压在陌生女人身上的印象。

那以后母亲就和这个赐予我半身的男人离婚了,哪怕他再怎么痛哭流涕,誓改前非也毫无用处。母亲是如此倔强的女人,她带着我离开,不管将来世界要给予多少苦痛磨难。

——孩子,憎恨他吧。

那时候,年轻而又绝望的母亲,面露悲伤的微笑,如此告诉我。

如果世界真的有意志的话,我想,那时候它肯定会在背后偷笑吧。

尚处年幼的孩子,如何分辨得清是非善恶。那时候或许只是单纯地觉得,这是理所当然之事——母亲所教诲的一切,从来都没有错误。

这是那孩子的信条,这是那孩子的信仰,如同宇宙真理,无法动摇般的信念。

悲剧的种子已经种下,开始逐渐萌芽。

那以后的人生似乎开始波澜不惊。辛勤工作的母亲,以为了养活自己唯一的儿子为目的,故事似乎就应该按照这样的脚本来展开。

逐渐开始喜欢喧嚣的事物。

觉得那样能够一直沉坠下去,麻痹己心。无论是和同龄人游戏时的纵声喊叫,还是看搞笑场面时的爆笑,又或者是飞快地骑着单车,听见呼啸过耳的风声——这些似乎都是某种逃避的方式。

甚至,哪怕寒暑假时孤身一人,也会选择默默地在阳台上摆放着各种玩具道具,脑海里则幻想着根本不存在的打斗场景。实在无聊的时候,就跑出去漫无目的地闲逛,有时候爬到公园的松树上,发呆起来就是一个下午。

从来不承认自己离群索居,从来以为自己活在热闹的圈子里。

十二岁的梦。

啊啊,我该从何说起呢。

明明印象之中自己在高楼的阳台间起跳,踏着别家搭束起来延伸到阳台外面的晾衣架,仿佛轻盈的纸张一样四处飘荡。

好不自由,好不开心。

然后梦境跌落,我从高处坠下。

再看时,自己已经身处粉色的世界。

世界尽头生长着一棵高大的花树,周围落满了粉色的花瓣,花树下白衣的女孩维持眺望的姿势背对着我。她拥有及腰的黑色长发,披泄如墨,单薄的背影透着莫名的哀伤。

她回过头,默默注视着我,然后露出美丽的微笑。

我忽然被惊醒,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又躺在了冰凉的地上。窗外肚白微露,天将破晓。

这不是好习惯。虽然已经很努力地要改正过来,然而晚上睡觉仍然会时不时从床上摔下来。

床是毫无安全感的空中岛屿,似乎唯有坚实的地面才会让我感到些许的安心。即使每次都会因此获得母亲的责骂,我依旧很难做到安稳的睡眠。

嘛,这不重要。

重要的是,我忘记了那张容颜。

从此以后,那几乎如同幻想般的女孩陪伴我度过了平静的青春。

十三岁遇见的人。

他拥有和我类似的故事。

嘛,相信你们也猜到了,所谓的同病相怜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。

到底要不要讲述呢,毕竟这是在中二的年龄所发生的,略显中二的故事。

想象一下,吃同样的饭菜,看同样的书,做同样的笔记,而且还是两名男生,这样明显就是朝着Gay发展的路线嘛。

然而让你们失望了,同病相怜的孩子之间,所拥有的不过是彼此怜悯,舔舐伤口的共感而已。

但还是很感谢他。彼此安慰,彼此扶持,即使这样似乎已经很不容易了呢。

初二那年,因为他父亲的工作关系,他要转学了。

我送他出学校,走到很远很远的车站。

一路上我们只是沉默着,阳光热辣辣的顶在头上,柏油马路好像要融化般滚烫。我盯着他身后的影子,恍惚间有种中暑的晕眩感。

苏亦安,我讨厌这个世界,你呢?

他忽然回头注视着我,是很认真的那种目光。

我当时怔住了。

脑海一片空白。

讨厌什么?这个世界?

讨厌世界?是谁?

讨厌谁?……

那一刻,我无言以对。

果然,你是很温柔的人呢。

他冲着我笑了笑。

可是,太过温柔会成为致命的缺点哦。苏亦安,将来你肯定会变的,你会伤害到很多人。

他如此断言,多年以后结果一语成谶。

十六岁作出的选择。

很讨厌理科。

上了高中,那个以为会永远消失在我人生里的男人又出现了,他说要带我去县城念书。母亲绝对不会同意这件事情,可出乎意料之外,她选择了屈服。

我不明白。

——孩子,这是他欠你的。

我还是不明白。

但听从母亲的话已经成为不可或缺的本能,所以我又回到了名义为父亲的男人身边。

很讨厌理科。

哪怕用再多的华丽词藻来堆砌那些数字公式线条之美,在我眼中它们依旧不过是枯燥无聊的事物。

我写好了两份申请。

侧文和侧理说上去那么好听,实际却已经不可避免地成为新课改的败笔。那个男人告诉我,选择理科要好,毕竟为了将来的工作。而母亲则告诉我,随你喜欢就行,但如今确实是理科的天下。

啊啊,不愧是成人的论调。

即使是讨厌的事物,似乎只要承受忍耐,无论多么难过,都会成为曾经吧——如此天真幻想的我,最终还是屈服于现实的潮流。

我逐渐喜欢上安静的自己。

开始封闭内心,不和人说话,觉得交流无法解决任何问题,浪费时间。习惯低头走路,偶尔晚上回寝室会因为失神撞在校园的香樟树上,遭来周围的笑声。爱一个人发呆,会偷偷溜到学校楼顶吹风,还会夜里对着空荡的升旗台想象着各种古怪的场景。

很好,也许自己已经与世隔绝。

认识到这种愚蠢的错误,已经是高中毕业以后。如此滑稽,如此残酷,现实绝对不会轻易饶恕懦弱的我,一味听从,一味接受,仿佛就该注定的宿运般,无法逃避,无法解脱。

十八岁的遗憾。

高考结束,终于要毕业了。

看着那不冷不淡的分数,我心底长舒了口气,这样似乎就能给大人们交待了呢。

可是,回想起来,留下的遗憾更多而已。每天应对无聊的数学推理,化学平衡,物理公式,光想象就觉得是噩梦。开始压抑自己的情感,变得沉默寡言,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。

想象一下,为了比别人多拿几分,每天夜里躲在被窝顶着手电做试卷;为了比别人更靠前,每天早上宿舍灯没亮就起床,然后去漆黑的教室早读。中国式的寒窗苦读,牺牲睡眠,牺牲兴趣,我将自己锤炼成了只会读取呆板数据的机器。

当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,我产生了莫可名状的恐慌——噩梦结束了,藏在心底真实的我将何去何从?

我开始后悔了。

暑假回到深圳,知道我考上大学,接近四十岁的女人泪流满面。我已经四年没见过母亲了,无法想象这几年来她的变化会如此之快。

深圳北站。

人潮如海,即使这样我仍然第一眼分辨出她来。母亲站在出口的大理石柱旁,正紧张地张望着,看见她时我立刻招手。

她剪短了头发,依稀能看见些许霜雪的颜色,皱纹爬上眼角,唯一不变的似乎也只有那张瘦脸。

我抱住她,体重意外的轻。她实在是太瘦了,瘦到令我心疼就要流泪的地步。

母亲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触摸到我的侧脸,粗糙取代了儿时的柔软。

你长高了不少,记得开始我还担心你一直长不高呢。

嘿嘿,怎么可能。

我骚着头傻笑。

看来督促你每月买牛奶喝的做法是正确的啊,以后还得继续。

不用了吧?

我苦着脸跟在她身后,印象中纯牛奶的确不怎么好喝就是了。

不行。

母亲瞪了我一眼。

啊,对了。我刚下火车,这里好热,先回去洗个澡行么?

我开始故意转移话题。

真是……你这孩子,老实告诉我,妈不在你身边,到底有没有按我说的去做?

有啊。

我立即回答,脸不红心不跳。

唉,你这孩子,就是让人太不放心。

母亲又开始数落我,像当年一样。

她拦了辆出租车,准备接过我的行李——从出火车站时起她便一直想要接过来,可我执意不肯。

你放心,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让你放心的。

我打开车后盖,将沉重的行李放进去,微笑地回答。

这死孩子……。

母亲怔了怔,然后轻笑起来。

step two

孩子,洗完澡让我检查下你的身体。

诶诶?

我开始慌张起来。

你以前皮肤就不好,分隔那么多年,我得再检查检查。

没什么啦,你儿子我现在天天洗澡,不会惹皮肤病的。再说,我都十八岁了诶,不是小孩子了。

我脸红地辩驳道。

这是最后一次。

母亲很严肃的看着我。

她很少这样认真——如此便意味着作为十八龄处男的我,居然要被自己的母亲看光身体了?

拗不过执拗的母亲,我只好选择屈服,同时心底默默念着不要看到那里。

——她还是发现了。

尾骨处的异常增生肿块,已经有鸡蛋那么大。本想瞒着她的,没料到,刚回来她的身边,立刻便露陷了。

她紧张得不得了,立刻带我去医院,挂号,做B超,拍X片,又等待医生的分析结果。

孩子,你咋不早告诉我呢,我是你妈啊。

……。

我没有回答。

你看,那句话这么快就应验了,你真是我一辈子的冤孽。

……。

我没有回答。

那时候一定是怀着愧疚吧,对于母亲,对于自己从她那里得到的身体。

好后悔,好痛,好不甘心啊。

分析结果出来了,医生说要动手术。

母亲带我回了老家,去县城的医院做手术,因为农村有医疗保险,可以报销。

本来似乎是很简单的手术,却因为自身的过敏体质,术后就开始发高烧,造成伤口感染,人生中唯一一次三个月的漫长暑假,我却被迫躺在病床上度过。

肿瘤科在十一楼。

每天看着那么多人在我面前住院出院,身旁床位的病人换了又换。有人健康地活着,有人悲惨地死去。他们疼痛,他们呻吟——如果真有上帝的话,该有多好?

有时候会很羡慕自己的病友,他们的亲戚朋友几乎每天都会来探望,所以能看见病床前摆满的水果鲜花。甚至,我旁边那位得了直肠瘤的老人,每天下午都会有同样年纪的老人过来陪他下象棋,听着那时不时落子的啪嗒声,居然令我想起了以前曾看过的《围棋少年》。

一次一次感受着药棉塞入身体的异感,一次一次摸着腰后打入麻醉针的脊骨处传来的酸痛感,一次一次数着日历上画满的圈圈,似乎病床已经成为桎梏的囚笼,身为犯人的我获刑未满,无法开庭释放。

啊啊,对了,那个男人,我的生父,只来过医院三次——第一次是住院,第二次是我发高烧快要昏迷的时候,第三次是出院。

我很早就原谅了他,包括他以前的作为。

毕竟,这一切并不该由我承担。即使当年悲伤而又绝望的母亲,将连同对他的憎恨也强加在我身上。

这世界本身太过残酷而又美好,给予人不幸的同时,也会教人坚韧地活下去。

经上说,当原谅你的仇敌。

更何况,是赐予你一半生命的男人?

我开始变得更加安静了。

拼命压抑着内心的苦闷,烦躁和不安,每天换药线的疼痛成为习惯,身体已经学会忍耐。

母亲很小心地陪伴我,我不知道,她的内心到底有多么煎熬,所以每天尽量露出微笑,即使在她眼中,是再为幼稚不过的虚伪就是了。

我们小心翼翼,生怕哪天真的伤害了彼此。

孩子,我很怕你将来会变,变得和你父亲一样冷漠无情。

她终于忍受不住,快出院的前几天这样告诉我。

是啊,我也害怕自己会变。

我回答母亲。

那一天刚好病床里没人,原来的病人全都出院了——就连那位和蔼的老人今天也被家人接回去了。

空荡而又冷清的病房里,刚刚被护士整理新换的床单白得有些耀眼生疼。

可人迟早要变的,不是么?

我那时露出悲伤的微笑看着自己的母亲。

孩子,你总是让人放心不下。

母亲摸着我的脑袋。

我真正怕的,不是你变成什么模样,而是,将来有一天你会恨我。

她低头没敢看我,我注意到她的白发似乎更多了。

绝对不会。

我答应母亲。

母亲开始沉默。她走出病房,轻轻带上了门。很久她才回来,眼眶微红。可我什么都没问。

或许,那时候我就开始坏掉了吧。

——真可怜呢,像是突然崩掉的弹簧,一旦超过最大形变量,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了。

果然,进了大学以后,才不过一个学期,这种崩坏就自然而然地发生在我身上。

因为长时间没有和除母亲以外的人谈话,连交流都变得很困难;因为不是自己喜欢的专业,连上课都感到非常吃力;因为突然结束了匆忙的高中生涯,连迷惘也开始找上门来。

啊啊,要找什么来充实自己呢,我这已经极度空虚的容器?

我把时间颠倒过来,日夜泡在校外的网吧。放在桌子上的课程表开始蒙灰,考试也没有参加。

传说中的学渣是不是就像这样?

每次看见镜子里疲倦的自己我都会这样想,然后朝镜子里的那位露出疲惫嘲讽的微笑。

再后来……

就没然后了。

班主任如实反映了我的状况,身为父亲的男人打电话过来质问我,为何变成这样。

我和他大吵了一架。

心底的怪物狰狞咆哮,谁也无法想象,喜欢安静的孩子,暴怒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不成熟的幼稚狮子,张牙舞爪不成章法,极其可笑,极其滑稽。

是歇斯底里的那种,生平第一次如此恶毒,将所有不堪的污秽言辞都吐了出来,事后的后悔已经毫无挽回的余地。

啊啊,我果然还是憎恨着那个男人吧。

这样……算不算讨厌呢?

讨厌父亲,所以讨厌这个世界。

讨厌世界,所以讨厌身边的一切。

讨厌身边的一切,所以才选择自闭。

于是,我成为了名为人类的怪物。

说到底,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什么的,这种行为本身就太过差劲。

这样的我,办好了休学手续,被母亲接回了深圳。

我知道她对我很失望很悲伤。

孩子,我宁愿你不读书,也不希望你变成别人眼里的疯子。

她这样告诉我。

所以,请变回原来的样子吧。

她这样祈求我。

——明明已经不可能了啊,好傻好傻的母亲,好笨拙好笨拙的安慰方式。

「可是,再也回不去了呢,你的孩子。」

怪物开始在心底发出恶声的嘲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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